64、跟着我好不好?_非典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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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跟着我好不好?

  段老板的生意像是在厂区下棋,落棋分布各处。

  之后她在城区博物馆旁边拿下了一大片地准备盖夜总会,把这些地方的小姐都拢到一处。老张为她运送来别的妈妈桑那里的小姐,周局在她头顶像一柄巨大的□□,她的夜总会还没盖起来就让人畅想起日后的做大做强。

  但她突然决定出让那片地皮让阿棉误以为段老板要退出小姐江湖。

  “不。”

  真是冰冷简短的回答。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她认定银行里的钱够花一辈子从此不干,过去的朋友和仇人她自己也数不清楚。这片黑暗狭小的空间像一张蛛网,蜘蛛不断吐丝缠住猎物,一旦哪个蜘蛛不再捕猎,就被迅速列为猎物吞吃干净。

  “那你……”

  “和我说什么?我是谁呀还能让您跟我说说未来规划呢?”阿棉气得不轻,但毕竟她是阿棉,不是阿棉老板,深呼吸之后喘过气来,点点头,“行,行,今天晚上我等您大驾光临。”

  “好。”

  在小三轮上颠簸,千红心情荡漾:“你要金盆洗手吗?”

  “凭什么呀,我们出来卖,他还骂我妈,我妈又不卖,他骂我杀了我都行,他骂我妈就不行。”金发小姐抽烟,边说边哭,用烫伤的手背擦眼泪,那几个跪着的小姐站起来,围着她安慰。

  “回去吃个早饭,该休息了。天亮了。”段老板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放走那几个女孩。阿棉却补充说:“骂你一下能掉块肉了?没有下次了,再让老娘给你擦屁股就赶紧滚回老家去,说了多少遍了喝醉酒的男人就是狗,你和狗计较什么?你和狗对着咬你赢了然后一嘴狗毛你就光荣?还有你,那点儿面子放不下了?都告诉过你了当小姐就是两腿劈开等小弟弟的一块儿肉,国家不收你的税你就不算个人,挣大钱就别要什么尊严体面,行了,回去吧。”

  她低头瞥金发的女孩,深秋穿一身露背的短裙暴露在外,脸被吹得红红的,缩着头抱膝藏着自己的身体,仿佛一只无限地向内折叠的手绢一样,千红没有见过她。

  她在按摩店工作时见过的女孩子们都是勉强还能在阳光下爬一爬的野兽,但许多人藏在格子一样的角落里,白天睡在旅馆的上下床,永远拉着窗帘不见日头地啃着指甲,循环在接客的睡梦与自己的睡梦中,每个人的面孔都很陌生。

  “你要跟着去?”段老板似乎在笑,千红想了想,鼓起勇气点点头。

  有一个男人带着外地来的朋友到按摩店享受按摩,正按摩的时候也不知道和小姐说了句什么,小姐回应了一句什么,男人急了就打了小姐一巴掌。然而这小姐铁骨铮铮,竟然还起手来,男人气急了起来把包间砸了个乱七八糟。

  在见到那个侠士之前,段老板临时拐去旅馆拿东西,刚拉开抽屉抓出一叠现金,电话就响了,好像蹲守着她,电话声急切,千红不安地起身,看段老板拿起话筒支在耳边,低头嘴唇翕动着数钱,手指哗哗翻过,数到第二十三张时手指停下,夹在纸币中间,另一手扶了扶电话:“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段老板在和阿棉说话,上楼看了一下包间的情况,客人喝大了开始满嘴胡话,她说再闹事就给扔出去,男人脚边还有几个颤巍巍跪着哭的小姐。

  等人都走了,阿棉不满:“好人全让你当了,怎么?皈依佛门以后不干这种荤腥买卖了?”

  “不是,我现在还有事,晚点跟你说。”

  “城里那块地转出去吧,我——”

  “你是不是病啦?博物馆旁边哎,多文化多有智慧,好不容易便宜拿下了你跟我说卖出去?”阿棉难以置信地看着段老板,再看旁边无声无息不明所以的千红,叉腰转了一圈理顺思路回来,“老板,你三思三思。从良也不是一个跟头就从良了,金盆洗手也得有个过程……”

  肇事小姐染了一头劣质的金发蹲在门前抽烟,阿棉已经把人拽出来,看见段老板还有点儿惊奇:“你还真在旅馆啊老板。”前台说:“我打的电话。”

  阿棉:“用不着,那客人就是小帮派又喝醉了,搁平时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来砸。”

  “不要问问题。”

  把话咽回去,憋得打了个嗝。千红捂着嘴,怕一肚子问题不小心漏出来。段老板撑脸看她:“小村妞之后有什么打算?”

  “到了!”

  千红回避这个问题,正如回避自己的想法。村里不存在对未来的期盼和想法,最远的思考是明年收成如何或十年内盖三间瓦房,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没有打算,怕段老板笑她。

  看见吴浩前面坐着的人,千红浑身血液都凉了,寒霜从头顶结到尾巴根,舌头打颤浑身发抖,一双手按住她双肩,从身后绕过来:“高姐姐呀,听见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我福大命大。”

  针线穿过鞋垫像缝纫机那么快,高翠萍劫后余生还有心情纳鞋垫,千红想自己点一把火烧了她,但段老板已经拉过凳子坐到吴浩身侧,接了烟放在嘴里,凑在火上,吐出一口烟雾,侧过头示意那条皮沙发是她该待的地方。

  听话地坐下,千红几乎抠破手背,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只是不高兴地看着。

  吴浩说:“现在是这么个情况,高翠萍指控你,说你指使人纵火烧她的店。”

  段老板:“证据呢?”

  吴浩:“主要是这个事儿不想闹大了,我们调解,你们私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你祖坟让人刨了才是大事?”

  高翠萍不服气地敲着桌子,被吴浩斥责了一顿,乜斜着眼看段老板。

  这事儿的确不是段老板指使,同样的手段时隔十年再挖出来也太没创意。

  一把火死了的是那个头发油汪汪的男人,他睡得死,高翠萍踩着他跑出来,大火烧得她面色发灰,凸显两个眼珠子愈发尖刻,像鹰扑食似的直瞪过来。

  “主要是,”段老板模仿吴浩的官腔官调,声音抬高些许,“真和我没关系,你要告我就告吧,那房子还是我装修,我是有钱烫手还是脑子坏了?高姐姐你也想想清楚。”

  “我从没惹过那个穷摆摊儿的,那个穷摆摊的像你的狗似的看见你就摇尾巴,谁不知道平都好卤味老板给段老板数十年如一日地献殷勤?要说没人指使他就看我不顺眼,那早怎么没事儿,你说你无辜,我一个字也不信。”

  “那没什么说的了。”段老板一支烟燃尽,烟头拧在玻璃烟灰缸中,瞥了吴浩一眼,所长新来处处依仗吴浩,连烟灰缸都换了个新的,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

  她们去看卖卤味的中年人。人赃并获,中年人脸上如水平静,好像家里挂多了“上善若水”似的,双手被手铐铐着,眼睛低垂,也不知道是冷是热,上身一件背心,露出一胳膊青龙白虎,下身厚厚的棉裤棉鞋,花白的头发剃短,露出灰黑的头皮。

  千红不太能想到是他。

  他见了段老板,眼神里有了光,像平时一样憨厚老实温和地笑了笑就垂下头不吱声。

  十年前他还是厂区拿刀砍人的混混,及时回头摆了摊,最后还是要进来,他觉得不亏。只是段老板在对面,切卤味的刀不在手中,没有道具他就不会说话了,嘴笨得着急,眼神黯淡了一会儿,随即亮起来,他挺高兴的。

  段老板常来照顾他生意,风雨无阻地来买卤味,或许一个人来,或许让跑腿来,十年没有断绝。他自知自己的卤味稀松平常不算口味独特,只是从市里的小培训班学了几天,段老板只吃他的卤味。他也见证了一个外地来的愤世嫉俗的小姐变得愈发淡漠冷静,像本地人一样熟悉厂区,但始终为他而来。谁也不必瞧不起谁,都是勉勉强强过日子,他心里觉得他们互相守望着,客客气气,保持距离,但也算是朋友。

  一旦想到,一个没人搭理,拿砍刀砍人死在路边也不会有人管的愚钝的混混也有人支持了十年,他就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开口说什么都显得矫情,他不擅长煽情,只好咧嘴笑笑。

  “这要判几年?”段老板问吴浩。

  “这得看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看是无意的。”段老板暗示,随即递出了一个很厚的红包,她今天数出来的钱都装进来了,千红默默欠起身子望了一眼,别过头不看。

  “我也觉得。”吴浩收起红包。

  段老板起身,并未和卖卤味的中年人说话。一句交流也没有,只隔着灰黑的玻璃望了几眼。千红看他,他对千红朴实且温和地笑了笑。

  “你喜欢她吗?”等段老板走出去,千红问。

  “这是义气。”中年人自觉说了个很热血的词,挺胸抬头,像两肋已经插了刀。时隔多年他终于帅气江湖了一把,吴浩笑着嘲笑说:“义气个屁。”

  中年人打回原形,重新颓下来。脑袋低垂准备受罚,窝窝囊囊,脸上写满了受欺负二字,并不知道在千红心底他已经是大侠一位。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枯槁的寂寞的人生里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觉得他很帅气。

  千红冲他摆摆手,垂着头出去,段老板往吴浩桌上放了一盒烟,抬起手把千红招呼过去。

  时间还早,段老板提议散步,千红有许多问题想问,最终没有说什么,高翠萍骂骂咧咧地从派出所出来,狠狠地用眼神扎了千红二人两眼。

  “她瞪我。”千红说。

  “瞪回去,还要我教?”

  “不是,她没有死,我不知道怎么办。”

  “想弄死她?好啊。”

  “当我没说。”千红欺软怕硬地瞪段老板,垂头丧气。

  她突然想到了和阿棉路上见到的人贩子,轻轻抓了抓段老板的袖子:“我和阿棉打了个赌。”

  “我知道,不是还没到一个月么?”

  “那你赌哪个?我赌她不会被放出来。”

  “想挣我的钱就直说。”段老板似乎说得很刻薄,但紧接着抛了枚硬币捂在手背,打开一看是花,“好吧,我和阿棉一样,赌她很快就出来,赌注是什么?也是一件毛衣么?”

  “好没有创意呀。”千红嘲笑她,接着自己想了想,却翻起旧帐,“说起来你干嘛要剪坏我的毛衣?”

  “太丑了。”

  “那你还假装法国货卖给刘老太太?”千红伶牙俐齿地打算和段老板好好算算旧帐。

  “那先说你为什么要量我的尺码去织毛衣?”段老板魔高一丈。

  “我不和你说话了。”千红紧走两步,说不过就跑。

  厂区太小,没走几步,钱千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从小巷里穿出来,和千红面面相觑。

  千里探头看了看她身后,看见段老板摇曳生姿地走过来,脸就黑了一半。

  “还不上班?”

  “没到点呢。”千红也回头看一眼,想到自己没说过段老板就忍不住嘲笑自己。

  她清楚看见她弟弟像是结婚被抢了老婆一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敷衍地说了句他回店里,就提着咯咯叫的鸡鸭走了。

  “你弟弟?”段老板问。

  似乎又有点儿假,毕竟见过,补充一句:“挺帅的。”

  “他不高兴。”千红自言自语,转过脸,“不用理他。”

  “他讨厌我。”

  “他就那样,别理他。”

  “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她最终还是没有避开段老板的问题,正面对着站,又说不出走一步看一步的话,紧张地搓手背,眼神垂下来,终于承认以她十八岁的年纪思考这么大的问题有点儿困难,慢慢摇摇头。

  “我这里有一些包-二-奶的单子……”

  “不要。”

  “宴会脱衣舞助兴……”

  “不要。”

  “还有——”

  “段曼容!”千红第一次对着段老板大声吼她名字,恼怒地看段老板大笑着逗她的表情逐渐消失,变得凝重且认真。

  她后悔自己吼了一句,有点儿僭越大胆。段老板不是小学班上调皮的男生,掀起她的裙子表示喜欢再被狠狠吼一顿也没关系,那个名字极少出现,她似乎突然刺到了什么禁区。

  然而虚惊一场,段老板回敬她:“钱千红,嗯?那你自己有什么办法吗?端盘子还是扫大街?”

  “我有力气,什么都可以做。”千红长出一口气,喊出段曼容三字的味道回味无穷,舌尖擦过唇角,仿佛她的名字是甜的。

  惴惴不安地抬头看段老板,段老板一手搭在路边栏杆,一手捏在眉心思索片刻:“你要跟着老张么?他说他一个人拉货无聊死了。”

  “那不还是跟着你嘛。”千红没忍住嘴快,说完了捂住嘴巴,但覆水难收,段老板说:“跟着我,好不好?”

  她习惯吵架怄气呛声抬杠,冷不丁从段老板这里听见这么温和的一句问话,心没出息地停摆了一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天看地看自己,没想出什么反驳的理由。

  小声问:“工资多少?”

  “一千五。”段老板说。

  千红犹豫,段老板抬价:“两千。”

  她一愣,段老板继续:“三千。”

  “啊不不不,一千五就可以了。”她怕抬得离谱就有些怪事要做,老老实实地守住最低最正常的体力活的价位,搓着两手感觉骨头都舒展开来,“那我去,去和饭店老板……打个招呼。”

  “等年底房租到期,你可以到我那里住,”段老板伸展双臂背对她,仿佛在宣布一个不重要的消息,又低声补充,“省一点钱。”

  “麻将桌不舒服。”

  “你也觉得不舒服啊。”段老板问了个很莫名其妙的问题,千红嗯了一声。她虽然皮糙肉厚但麻将桌实在不是人睡的地方。

  “那给你支张折叠床。”

  “我可以去废品站找一找有没有旧的。”千红顺着段老板往下想,眉开眼笑地舒展筋骨,小跳着畅想到美好生活,身上愈发有力气,蹦得像只出来捣蛋的兔子。

  “这么开心啊?”段老板靠在栏杆上看她蹦蹦跳跳。

  “这还不开心?”

  千红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劲儿挥洒,或许是年轻的缘故总是不会疲倦,她停下来靠在段老板旁边,越看段老板越觉得人心向善四字有道理,微末的良心都打出极繁的火花来。

  按摩店有客人闹事,在小三轮车上段老板这样说。谁能想到一个地头蛇一样的小姐头头是坐着又锈又破的载客小三轮突突突地赶着处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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