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第84章_可知深浅
红果小说 > 可知深浅 > 第79章~第84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79章~第84章

  第79章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高耸的铁门外,黄角树繁盛的枝叶上传来聒噪的蝉鸣。

  一名身着黄色病号服的女人被两名黑衣男子架了出来,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手脚不停挣扎,喊着字句模糊的话。

  不过认真辨别,还是能听出她在骂什么——

  “瘟神!瘟神!我不去!你们回去告诉他,他有本事就弄死我!”

  秦轩文维持着礼貌风度的笑,冲商务车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明夫人,先生已经过去了,我认为您最好配合一下,别让他等得太久。”

  女人睚眦欲裂,似乎愤怒至极,眼中的畏惧却将不忿压了下去。

  “扶明夫人上车。”秦轩文朝身边的人说道,转身却收起笑容,眼神轻蔑冰冷。

  被推上车的女人仍在叫骂,“秦轩文,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放开我,我不去!”

  秦轩文叹了口气,侧身道:“是先生的命令,我只是执行而已。再说,这又不是第一次,您其实不用这么慌张。您如果实在有异议,一会儿不妨当面与他交流交流。”

  听到“当面”、“交流”这些字眼,女人筛糠似的发抖,“你,你……”

  秦轩文冷笑,“您在害怕吗?”

  女人疯狂摇头,“我不怕,我有什么好怕……你干什么?你走开!”

  秦轩文只是逼近了两步,并未对女人做什么。他生了一张俊美的脸,唇角自然上扬,随时面带微笑,但眼里没有温度时,笑容看上去就阴沉虚假。

  很多人说,秦助理是一头笑面虎。

  “你就是他的一条狗!”女人牙齿打颤,看上去张牙舞爪,实则不断往后缩,“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秦轩文懒得再陪疯子辩论,摆手,让人关上后座的车门,自己坐上副驾。

  商务车沿着鲜有人迹的小路驶离,后视镜里死气沉沉的铁门、坟墓一般的建筑渐渐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那里,是位于原城市郊的一所精神病院,住在里面的却不是普通精神病患者。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身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被关入其中,真正的疯子反倒极少。

  不过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即便并非真有精神病,也会被逼成疯子。

  而疯子的话,没有人会相信。

  疯子就像牲畜,能被人随意拿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秦轩文在后视镜里将自己打量一番,想起疯女人方才对自己的评价,有些想笑。

  ——连眼神都和他一模一样?

  要真一模一样,那倒是值得高兴。

  先生大多数时候眼神冷淡,但其中不乏温柔良善,不像自己,是真的冷心冷情,心狠手辣。

  女人在后座并不消停,一路骂骂咧咧。秦轩文无所谓地听着,突然问:“明夫人,您这一路说了那么多次‘他’,既然您如此恨先生,为什么不直接说先生的名字呢?”

  女人一窒,内心的惊恐通过筋肉的颤抖、神情的凝固暴露无疑。

  秦轩文笑,“连说出他的名字,您都不敢吗?他已经让您畏惧到这种地步了?”

  女人脸色惨白,冷汗如豆,“不,不……”

  “为什么害怕呢?”秦轩文语速缓慢,低沉的嗓音具化成了一条阴湿的蛇,吐着信子缠上女人的胸膛、脖颈,“您可是他的母亲,亲生母亲。哪有母亲这样害怕儿子?”

  女人抓掐着自己的脖子,“别说了,你别说了!”

  “要不这样吧?”秦轩文半眯着眼,“我教您,帮您说?我说一个字,您跟我学一个字?”

  “不!”

  “‘他’姓单,叫……”

  女人尖叫起来,“别说了!”

  秦轩文却维持着一贯的语调,从容道:“单,於,蜚。明夫人,这可是您给先生起的名字啊。”

  女人撕心裂肺地吼叫,秦轩文皱了皱眉,示意两位保镖让她安静。

  这时,手机震响,秦轩文接起,态度恭敬,“先生。”

  “我们很快就到,嗯,明白。”

  挂断电话,秦轩文瞥一眼后视镜,“先生已经到了。他那么忙,您还让他等待,良心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女人已经畏惧得说不出话。

  “算了。”秦轩文摇摇头,遗憾道:“您根本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柳淳公墓。

  昔日原城条件最差的公墓经过改造规划,已经旧貌换新颜。

  此地风水本就不错,只是远离原城市中心,周围乡镇经济条件差,交通不便,才少有人问津。这几年路修好了,周边也开发起来,自然成了殡葬宝地。

  天气炎热,单於蜚身穿黑色衬衣与西裤,静静站在一处墓碑前。

  除了腕表,他身上没有一件符合如今身份的装饰品,就连手工衬衣,也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纹路。

  单慈心的忌日快到了。

  这几年,他已经不怎么回到原城,但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忌日之前,他总会赶来待上片刻。

  “她今天会来看您。”单於蜚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平静道:“也顺道看看爷爷。”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见到她。”

  “但我……必须带她来忏悔。”

  不远处站着数名保镖,干燥的风从林间掠过,抖落一片“沙沙”声响。

  “今年是第三年。”单於蜚顿了顿,又道:“一共十八年,还剩十五年。”

  “请原谅我的偏执。”

  “那十八年里她作的恶,我要她用十八年来忏悔。”

  照片里的单慈心温柔得近乎哀伤,似乎不太赞同。

  他转过身,眯眼看向远处,夏日的阳光落进他黑沉沉的眸子,就像跌进黑色的深海一般,瞬息间消逝无踪。

  半小时后,秦轩文将明漱昇带来了。

  和过去两年相比,明漱昇似乎“听话”了许多,连挣扎都是微乎其微的。

  “先生。”秦轩文紧握住明漱昇的手臂,“抱歉,来迟了。”

  单於蜚看向明漱昇,眉心轻轻皱了皱。

  明漱昇根本不敢与他对视,冷汗浸湿了一头乱发。

  “去吧。”单於蜚让开一步,向停在路边的车走去,不打算看明漱昇“忏悔”。

  “明夫人,您看今天这么热,我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吧。”秦轩文说:“反正每年都得来一趟,您躲不开的。”

  明漱昇喉咙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秦轩文再次提醒道:“先生看着您呢。”

  明漱昇肩膀一垮,近乎本能地向后看去。

  车门车窗都关着,玻璃漆黑,阻挡住了一切视线。

  她哆嗦着转回来,双目血红,慢镜头一般跪在墓碑前。

  “您做错了吗?”秦轩文问。

  许久,她颤声道:“我错了。”

  “请您看着照片,认真悔悟。”

  “我错了!”她抖得几乎跪不住,“我没有人性,我猪狗不如,我害了你们全家……”

  “明夫人。”秦轩文打断,“您过于激动了。您受过良好的教育,该有的礼仪不该荒废。”

  明漱昇指甲抠入掌心,额头重重磕在墓碑基座上,猛然道:“我已经认错了,你们还要我怎么样?”

  这一声极其响亮,清晰地传到密闭的车里。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明漱昇突然转身,失去理智一般喝道:“明靖琛简直引狼入室!你现在一手遮天了,就对亲人赶尽杀绝,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放过吗!你将我关在精神病院折磨了整整三年,还不够吗?你还想怎样?还要将我逼到什么时候?你想让我变成疯子是吗!你不得好死!你活该下地狱!我当时真该早一点剐出你的心脏,否则,否则我的玉心也不会……你这个魔鬼!你还我玉心,你把他的眼……”

  保镖控制住明漱昇,但骂声还是一丝一缕地传来。单於蜚揉了揉眉心,神色寡淡,显然并未被激怒。

  类似的话,明漱昇已经骂过无数次,早已无法令他动容。

  不久,完成“忏悔”的明漱昇被押回黑色商务车。秦轩文坐上单於蜚的车,见单於蜚正在后座闭目养神。

  “开车吧。”秦轩文低声对司机说。

  单於蜚睁开眼,“辛苦了。”

  秦轩文不确定地问:“刚才明夫人的话,您都听见了。”

  “嗯。”单於蜚没什么表情,“她每年都这么骂。”

  “需要我向刘院长交待些什么吗?”秦轩文道:“也许明年她就‘听话’了。”

  车已经启动,单於蜚看向窗外,过了好一阵,才道:“不用。”

  秦轩文笑了笑,“明夫人刚才说我像您。”

  单於蜚视线一转,“嗯?”

  “哪儿像了?”秦轩文这些年一直跟在单於蜚身边,私底下并不拘束,“您比我善良多了。如果是我,我就让刘院长好好治治她。”

  “现在这样已经够她受了。”单於蜚难得好奇:“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轩文略一回忆,“说您有本事就弄死她。”

  一段沉默之后,单於蜚浅笑,“这算什么本事?”

  让别人死去,或者让自己死去,都算不得本事。

  在失去一切之后仍然活了下来,让仇人活着接受惩罚,这才是本事。

  活着,才是天大的本事。

  “先生。”秦轩文又道:“您今天是不是忘了点眼药水?您眼睛有些红。”

  单於蜚闭上眼,“没事。”

  视线沉入黑暗,七年来的一幕幕如硝烟一般弥漫进视野。

  第80章

  车行平稳,催人入眠。

  单於蜚有些困乏,闭了会儿眼,渐渐陷入浅眠。

  大约是入睡前想到了过去的事,梦里断断续续出现不少人,在世的,离开的,清醒的,疯癫的……

  “哥哥。”安玉心才二十岁,生命力却已经流失殆尽,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与他相似的眼睫不停扑簌,“哥哥,我要走了。”

  他轻握住安玉心的手,温声安抚,“你会好起来。累了就睡吧,我陪着你。”

  安玉心笑着摇头,胸口与手都在颤抖,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哥哥,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有心理准备。”

  他看着安玉心,眼睛一阵酸胀。

  一年多以前,眼疾复发,虽然经过治疗,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但偶尔还是看不清东西,稍微过度用眼就疲惫难受。

  医生说,他最好让情绪始终处于稳定状态,如果继续恶化,就必须做角膜移植手术。

  安葬好爷爷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悲喜,别说激动到落泪,就是情绪上的微小起伏也鲜少出现。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他对明家人毫无感情,唯有面对安玉心时,会给予适当的温柔。

  大概是因为安玉心实在是太可怜,又太单纯了。

  应该没有人会忍心伤害安玉心。

  不久前,安玉心接受了移植手术。遗憾的是,术后恢复并不理想,捱到现在,已经是回天乏术。

  “哥哥。”安玉心声音很轻,眸中闪烁,“你看上去很悲伤。”

  “是吗?”他说。

  “你是在为我感到难过吗?”安玉心竟是笑了笑,“哥哥,不要难过。有句话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但我还想再说一次,你别嫌我烦。”

  他一勾唇角,“你说,我听着。”

  “突然得知自己有哥哥,我真的很开心。”安玉心慢慢说:“这段时间,我时常想,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健康就好了,你跑得那么快,我是你的弟弟,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并不嫉妒,我很骄傲。”

  他悄声叹息,目光越发深邃。

  “但你也有不健康的地方。”安玉心顿了顿,“不过没关系,哥哥,我浑身上下最健康的地方就是眼睛。”

  他忽地挑眉,已经明白安玉心想要说什么。

  安玉心没什么力气,费了一番工夫抓紧他的手指,却只引起不痛不痒的触感。

  “我离开之后,我的眼睛给你。我们是兄弟,我的角膜比其他所有人的角膜都更适合你。”安玉心是笑着的,“哥哥,我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唯有这双眼睛。将来,你就用我的眼睛看世界,好不好?”

  他胸口泛起久违的酸楚。

  “其实我很任性,我总是想——如果我死了之后,有人能记着我就好了。”安玉心垂下眼睫,“我还曾经因为这个想法做过很荒唐的事。哥哥,你换上我的角膜之后,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忘记我?”

  半分钟后,安玉心自己回答:“你一定不会忘记我。”

  他应道:“我会永远记得,我曾经有一位骨肉兄弟。”

  安玉心终于落泪了,小声自责:“不能哭,伤眼……”

  “还有什么想向我交待的吗?”他帮安玉心擦掉眼泪。

  安玉心抿着唇,过了好半天才说:“哥哥,我替妈妈向你道歉。”

  他摇头,“你已经道过歉了。我当时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但我还是应该道歉。”安玉心眼神认真,“哥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替妈妈求你原谅,只是道歉。你不必勉强自己接受,但我希望你能活得开心一点。”

  床头的仪器显示安玉心情绪不稳定,他安抚道:“我明白。”

  安玉心缓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一件事。我在欧律师那里留了一份物品,将来你如果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或者翻不过去的坎,就去找欧律师。”

  “是什么?”他问。

  安玉心摇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取。哥哥,你答应我。”

  他沉默着,而后应道:“好。”

  安玉心离开得很平静,而他接受角膜也接受得很平静。

  明漱昇却像彻底疯了一样,恨不得对他啖肉饮血。

  一次次接触中,他彻底明白明漱昇为何如此恨他、恨单家。

  真相令他感到无奈与可笑。

  明漱昇早年极为叛逆,自知将来必然为家族利益牺牲幸福,便在尚未成年之时挥霍人生。

  挥霍自己的,也挥霍他人的。

  早在十六岁时,明漱昇就背上了不少“情债”,私生活极为混乱。

  十七岁,明漱昇看上了清秀英俊的单慈心,以女大学生的身份与他交往,不久怀孕。

  在此之前,她已经堕过一次胎,这次依旧选择堕胎。

  单慈心却不愿意,“小昇,我们这就去领证。我努力工作,一定让你和宝宝过上安稳的生活!”

  明漱昇发笑,“安稳的生活?”

  单慈心此时才知,自己认真交往的女朋友并不是什么寒门大学生,而是原城数一数二的千金。

  “我不可能和你结婚。”明漱昇说:“我和你只是玩玩,你还当真了?”

  “可是你肚子里的是一条命!”

  “那你拿去?”

  “我抚养他!”

  也许是医生建议不再堕胎,也许是突然母性发作,在单慈心的保证下,明漱昇与他一同前往外地,背着明家养胎。

  不过到了怀孕七八月的时候,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孕期反应,明漱昇开始反悔。

  但此时,已经错过了打胎的合适时间。

  最终,孩子被生了下来。

  明漱昇让单慈心发毒誓,决不可告诉任何人孩子的母亲是谁。

  成为父亲的喜悦盖过了一切,单慈心答应下来,甚至让明漱昇给孩子起名。

  明漱昇娇生惯养,从未吃过生产之苦,而此次为了避人耳目,选择的是条件非常一般的医院,孩子的降生并未带给她丝毫为人母的喜悦,看到孩子时,她甚至觉得面目可憎。

  “就叫单於蜚吧。”她不耐烦地说。

  “是‘凤凰于飞’的‘于飞’吗?”单慈心问。

  明漱昇冷笑,将“於蜚”二字写在纸上。

  “这……”单慈心犹豫道:“用这两个字给孩子起名?”

  “你不是说取名的决定权在我吗?”明漱昇道:“我就要这两个字。”

  单於蜚满月之时,明漱昇与单慈心正式分道扬镳。

  因为几乎没有喝过母乳,单於蜚有些发育不良,但单慈心与单山海竭尽所能照顾他,令他安安稳稳地长到接近三岁。

  三岁之后,灾难突然降临。

  明漱昇接受了联姻,嫁给安家,丈夫安江鹤懦弱歹毒,地位远不如她。

  婚后,她流了一次产。医生说,她上一次生产受环境影响,身体受到了不可挽回的创伤。

  她不允许医生泄露她曾经生产的事,安江鹤虽然知道,却不敢声张。

  她开始怨恨单於蜚与单慈心。

  不过之后,她终于顺利怀孕,生下安玉心。

  然而,安玉心却天生体弱多病,而她也再也无法生育。

  她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单慈心身上。

  如果不是单慈心劝她生产,她就不会落下病根,她好不容易产下的孩子,也不会是个病秧子!

  此时,明家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已经交到她手里,她迫切想要使用、指挥这些力量。

  她发现,自己能够轻而易举将单家玩弄于掌间。

  而安江鹤旁敲侧击向她建议——你那么恨单家,我们的孩子又那么孱弱,将来说不定需要做什么手术,不如……就将那个不该出生的小孩,当做玉心的供体吧。

  在明漱昇的授意下,单慈心被折磨成了疯子。

  因为明漱昇认为,只有疯子,才不会泄露秘密。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单家仿佛被梦魇缠上,莫名其妙的债务从天而降,暴力在很多个安宁的夜晚突然杀到。

  弱者的呐喊与挣扎在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人,能够帮他们一把。

  单於蜚还记得,单慈心去世前最后一次清醒,眼中皆是绝望,颤抖着说:“对不起。”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对不起,不该让你降生,让你受苦”,还是“对不起,爸爸没能好好保护你”。

  单慈心绝非一个好父亲,但为了让他活下来,已经竭尽全力。

  “是你逼玉心的!”角膜移植手术之后,明漱昇歇斯底里,“如果没有你,他不会生来就不健康!你夺走了他的健康,还要夺走他的角膜!你不是人!”

  那时,他还不像现在这样权势滔天,明漱昇也没有被他送进精神病院。明靖琛站出来,将明漱昇痛斥一番,问:“恢复得怎么样?”

  他例行公事似的回答,“还行。”

  “学校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眼睛要养,学业也不能落下,明白?”

  “嗯。”

  进入原城市区后,车时行时停,单於蜚醒来,蹙眉看向窗外。

  “先生,快到了。”秦轩文转过身来说。

  前方是一片别墅区,明靖琛“退休”之后就住在那里。

  昔日呼风唤雨的明家掌权人苍老了许多,虽然衣食无忧,处处有人伺候,但偌大一栋别墅,其实就是一座华贵的监狱。

  他请进家门的“狼”将亲生母亲送进精神病院,将他这个亲生舅舅软禁在辖地里,将明家的一切收入囊中。

  “你又逼你母亲去那种地方!”明靖琛用愤怒掩饰着恐惧,几乎要摔掉手中的茶碗。

  单於蜚并不动怒,淡淡道:“人应该为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明靖琛老了,两鬓斑白,明氏这些年的动荡已经消磨掉了他过去的体面与风度,“狼心狗肺!你别忘了,你是明家的人!”

  他看了看明靖琛,平和道:“但我姓单。”

  第81章

  混迹商界的人都知道,昔日原城名门明氏现在的当家人不姓明,姓单。单先生掌权之后,甚至将明氏“拔”了起来,不再将原城作为根据地。

  明氏在国内其他城市、海外不断扩张,生根散叶,留在原城的是一帮老朽,一堆腐烂的根茎。

  不过单於蜚偶尔会回来看上一眼。

  安玉心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国,最初只是攻读学位,后来渐渐被明靖琛安排参加上流活动。他很不习惯穿着名贵的西装与人寒暄周旋,但大约是天资聪慧,适应力强,没花多少工夫,便适应了那种氛围。

  明氏在国外有不少投资,但规模都不大,有几分玩票性质。明靖琛将其中一些项目交给他练手,并让几名资深员工跟着他。

  他没有重用这些员工,反倒是组建起了自己的团队。

  不到一年时间,他手里的项目实现盈利,虽然数额不大,却是明氏投资海外的首笔进账。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明氏在国内的核心项目居然出现亏损。

  彼时,明靖琛在集团内的权力已经被明厢合、明弋善稀释。明弋善冒进,明厢合畏首畏尾,都不堪大任。而明昭迟深陷牢狱,其他小辈光有一身吃喝玩乐惹是生非的本事,对公司事务一窍不通。

  单於蜚成了冉冉升起的新星。

  明靖琛胜券在握,又担心狼子野心,将单於蜚的势力范围划定在国外,始终不让他接触明氏国内的核心业务,并用“树大招风”的道理安慰他,让他韬光养晦。

  他早有自己的打算,本就不愿过早插足国内事务,乐得在国外积蓄实力。

  两年里,明氏在国外渐渐做大,国内的生意却因为明厢合与明弋善的矛盾而陷入困局。

  明弋善急切渴望上位,铤而走险,竟是私底下捡起了明氏早已不敢涉足的军火买卖。

  单於蜚一早得到消息,却未告知明靖琛,暗自隔岸观火。

  而明厢合也不是省油的灯,生怕落了下风,经人牵线搭桥,与一位名叫“傅渠平”的政界要人勾结上,靠巴结行贿拿到了一块地。

  像明氏这样的家族大集团,要没些腌臜事简直不可能,能常年保持高洁形象无非是因为上头关系打点得好,没有人查,加上明靖琛有头脑,知道什么错能犯,什么问题千万不能碰。

  明二明三却没有他这样的脑子。

  在明厢合与明弋善窝里斗的时候,单於蜚逐渐查清了明氏近年来的假账偷税记录,并掌握了七桩商业谋杀案的证据。

  山雨欲来,上层政治动荡必然搅浑商界的水。明靖琛得知明厢合行贿一事后震怒,疲于收拾烂摊子,既忽略了明弋善,又认为单於蜚在国外掀不起风浪。

  然而不久,傅渠平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调查中,原城数个家族被牵连其中,明靖琛此前得到了风声,做足准备,原以为能够将明厢合摘出来,不料明厢合行贿的秘密记录却被直接报给了调查组。

  明靖琛骇然,方知明氏是内部出了问题。

  因为此事,明氏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厢合崩溃,明靖琛四处奔走,半辈子构筑起来的关系网都被调动了起来,本来情势已经有了转机,明弋善参与走私军火的事又被捅了出来。

  走私军火是绝对的大忌,任何人碰都是死路一条。

  涉黑、偷税、行贿,甚至是涉嫌谋杀都能靠钱权摆平,唯独走私军火不行。

  何况明弋善被扣押的一批货里,还藏有大量冰毒。

  明靖琛颓然倒地,明白明氏将要毁在自己手上。

  单於蜚远远地欣赏着这场由自己穿针引线的动乱,终于在明氏大厦将倾时站了出来。

  明氏在国内的资产被清算、变卖,明弋善、明厢合、明漱昇、安江鹤锒铛入狱,集团内大量决策者获刑。

  对明氏的调查进行到最后,仅有单於蜚控制的海外项目是完全干净的。

  明氏洗牌,单於蜚带着四年来在国外积淀的一切接管明氏,成为新的掌权人。此后凭借早已打通的关系,轻而易举令明靖琛免于牢狱,又将明漱昇“救”了出来。

  前者是为了“报恩”,后者却是为了复仇。

  “害你们全家的是你母亲和安家,她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你何必拖整个明家下水!”明靖琛曾经如此质问他。

  “她嫁出去,就算安家的人了吗?”他冷冷道:“当您将明家养的刽子手交给她,让她为明家杀人时,一定还将她当做明家人吧?”

  “你!”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几年的历练,他已经不是二十一岁时那个孤立无助的贫苦工人。

  他穿着高级定制的修身西装,眼神温和又拒人千里,虽不动怒,却气势迫人,“何况明家虽然有不少人入狱,明氏却没有垮。”

  明靖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再拿捏眼前的青年。

  “我要感谢您过去的栽培,您的‘信任’不仅让我在国外拥有了一席之地,也在一定程度上保全了明氏,让明氏有了重头再来的基础。”他娓娓道来,“涉黑始终是明氏的污点,如果不斩草除根,明氏迟早会受到反噬。这一次,黑恶这条多出来的臂膀已经被彻底切掉了,您应该开心才是。”

  “别说得这么体面!”明靖琛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报复你母亲!”

  他微皱起眉,片刻,轻笑,“我想报复,但那又如何?您、明漱昇、明厢合、明弋善,谁能阻止我?”

  明靖琛肝胆俱震,竟是感到几丝恐惧。

  “我向您保证,切掉毒瘤的明氏会拥有更光明的未来。”他仍是笑着,目光却像冰海,“您为明氏操劳了几十年,也该安享晚年了。”

  三年前的承诺,如今早已兑现,从“废墟”里再度崛起的明氏逐渐由原城撤出,海外与国内并行发展,规模超越了明靖琛掌权的鼎盛时期。

  明氏没有衰败,但明氏不再姓明。

  “我带了些茶叶过来,都是您喜欢的,一会儿轩文拿给您。”单於蜚说完起身,从容地笑了笑,“我还有事,下次再来看您。”

  明靖琛对他又恨又怕,终是将一腔仇怨憋了回去,“你要去参加今晚的慈善会?”

  他道:“既然在原城,不如去凑个热闹。您如果想去……”

  “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老头子,去给你当陪衬?”明靖琛尴尬道:“你走吧。”

  单於蜚从宅子里出来,倒是没有立即上车。

  这片别墅区绿化做得极好,古树参天,即便是炎炎夏日,走在林荫小道上,亦能偷一丝阴凉。

  他散了会儿步,想起明靖琛方才的眼神,略微感到几分可笑。

  以前明靖琛说,他毁掉明氏是为了复仇。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他的确恨明漱昇,但安玉心将这份仇恨变得不那么浓烈。

  他有很多种办法报复明漱昇,并非一定要牵连整个明氏。

  但他必须成为明氏的主人!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身为蝼蚁的可悲。

  他渴望权力,不是因为拥有权力能够为所欲为、享尽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没有权力,连掌握自己命运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父亲、祖父并未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悲惨死去只是因为没有权势。

  而他黯淡的前二十一年亦是因为没有权势。

  他怕了。

  明靖琛高深莫测,拿捏他简直太容易。若是不将权力抢夺过来,牢牢握在自己手上,他将来必然成为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傀儡比蝼蚁好一点,但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尊严地活着实在是太难了。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唤,他回过神,见秦轩文朝自己走来,“礼物已经送给明先生了,您想再待一会儿吗?”

  “去酒店。”他问:“晚上的服装准备好了吗?”

  “这您就放心吧。”秦轩文笑:“哪一次出过错?”

  他笑了笑,向车的方向走去。

  车往市中心开,秦轩文打开笔记本,挑重点汇报工作。

  “……今天这个慈善会是谢夫人筹办的,您知道,她母家从政,谢家家大业大,人脉很广,原城及周边不少权贵都会去捧场。”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沿途的街景在眼中一闪而过。

  他在原城不是没有住处,每次来却都是住在酒店,仿佛一个漂泊无根的旅人。

  “名单我已经拿到了,都是熟面孔。”秦轩文接着道:“不过也有一些您没有打过交道的‘新贵’。”

  以他如今的地位,已经不用了解什么‘新贵’。到时他一出现,自有人上赶着巴结。

  所以他也没问到底是哪些‘新贵’。

  秦轩文却道:“洛氏也在其中。”

  “洛氏?”

  “您还记得吗,傅渠平落马时,好几个家族受到牵连,洛氏就是那时出事的。”

  他想了想,“嗯,洛运承和明厢合一样,也与傅渠平有勾结。”“洛运承‘进去’后,洛氏这几年一直苟延残喘,旗下重点公司、重要业务全部被分拆打包,等于已经是一个空架子。”秦轩文说。

  他来了兴趣,“那怎么又成了‘新贵’?有人接手注资?”

  秦轩文看着宾客名单,“洛运承的独子洛昙深早年离开洛氏,自寻发展,现在似乎想回来拉本家一马。”

  单於蜚斜了一眼笔记本屏幕,眸光毫无波动。

  第82章

  烈日下的摩天大楼,每一扇窗户都闪着刺眼的光。

  偶像歌手谢羽逍的全国巡演原城站开唱在即,市中心每一栋商业楼的巨屏上,都滚动播放着他的造势广告。

  很多粉丝驻足围观,恨不得能长个十八米大长腿,与偶像的“巨脸”来个亲密接触。

  谢羽逍本人却戴着鸭舌帽、蛤蟆镜,身穿肥仔T恤大裤衩,趿着人字拖,从广告前经过时被粉丝们的彩虹屁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钻进车里,他赶忙拨出一个电话,“深哥,你怎么这样?难得回来一趟,还躲着我?”

  “没躲?那你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对方似乎是夸了几句,谢羽逍笑起来,“我当然有名啦。”

  过了一会儿又道:“那你今晚会来吧?”

  “那好那好,晚上咱们好好喝一杯。”

  洛昙深挂掉电话,正想点烟,想起此处是监狱,禁止吸烟,只得将烟盒与打火机都收回去。

  “洛昙深。”狱警粗着嗓门喊道:“到你了。”

  他从排椅上站起,向狱警点头致意,走进探视室。

  洛运承穿着囚服,坐在隔离玻璃后,比上一次见到时又老了一头。

  洛昙深挪开椅子,坐下,与洛运承对视片刻。

  洛运承先别开了视线。

  “身体还好吗?”洛昙深问。

  洛运承沉默,过了许久才点头。

  洛昙深也找不到别的话,比起周围囚犯与家属亲人相见的温情,他们这一方隔间显得格外冷漠,像彼此不是父子,而是仇人。

  但事实上,他们只是都不知道说什么而已。

  探视时间不长,几乎都在沉默里消磨掉了。狱警来清场时,洛昙深终于道:“家里有我,你放心。”

  洛运承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有不信,也有颓败与无可奈何。

  他苦笑,“我现在才相信你和爷爷以前说过的话——我身上流着洛家的血。既然如此,该我扛的我全部放在肩上。至少,我在,洛氏就在。”

  洛运承叹气,摇头,嘴唇张了张,似乎在说什么。

  洛昙深没能听清楚。

  离开监狱,艳阳高照,洛昙深在车里休息了一会儿。

  这些年统共也没有和洛运承见几面,但每一次,神经都根根紧绷,即便到了今日,洛运承已是阶下囚,父子见面气氛依旧令人窒息。

  洛氏是三年前出事,但祸根早已埋下。

  洛家老爷子当年掌权靠的是政治站队,这一套被洛运承沿袭了下来。老爷子精明,洛运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从未走过错棋。

  在原城的商界权贵里,若说明氏最“黑”,那么洛氏算得上最“白”的一家。

  可是洛运承再精明,亦有不慎之时。洛家盛于站队,也衰于站队。洛运承倚靠的政客傅渠平倒台,洛氏被查,几十年与官勾结的老账全被翻了出来,洛运承入狱,老爷子病逝,洛氏被拆分,几乎全线崩盘。

  那时,他已经与洛运承断绝父子关系三年,远赴异国也有已三年,正拖着创办的科技企业艰难前行,在国内根基全无,根本不敢沾上洛氏的风暴不说,就是有心想帮忙,也自顾不暇,无能为力。

  去年,公司终于开始盈利,并渐渐在科技圈子里打响名头。

  他已是而立之年,年少时与家里尖锐的矛盾渐渐被岁月打磨。隔阂仍然在,却学会了接受与妥协。

  洛氏已是日薄西山,没了豪门的底气与实力,能拆分的都已出售,如果再无人接手,“洛氏”这一招牌就将彻底消失。

  他权衡再三,回国,并回到洛氏。

  “我挺意外的。”得知这个消息,贺岳林专门飞到他所在的城市,请他吃了顿饭,“不过其实也算意料之中。这两年我偶尔想,你这唯一的继承人会不会出手。我还抛过硬币。”

  说着,贺岳林伸出食指与中指,“两次。正面是你会,背面是你不会。结果一次正面,一次背面。”

  “你真无聊。”他笑了笑,挑眉,“什么叫‘挺意外’,又‘意料之中’?你现在说话怎么前后矛盾?”

  “你当初和你爸闹得那么僵,发誓不踏足原城一步。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再回来。”贺岳林年过三十之后越发成熟,眼里始终带着笑,“毕竟我们很像,你的很多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他打趣道:“谁跟你像?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贺岳林也不恼,“虽然像,但我们到底不同。小深,你比我软弱。不过‘软弱’在这里不是贬义词,我是说,你装得像我一样铁石心肠,内心其实还留着一份柔软。洛运承再不配当一个父亲,你潜意识里仍然把你自己看做洛家人。洛氏好则好,它不好了,需要帮助,你无法袖手旁观。”

  他被说得有些不自在,半晌,轻嗤,“我是为了我哥。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人,为了家里这份事业,他宁可放弃自己想要的未来。现在他不在了,如果我不管,洛家就真的……”

  “所以我说,你有你的‘软弱’。”贺岳林在杯子里加茶,“挺好的,人要真是毫无牵挂,那日子过起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他注视着微动的茶水,茶水在他眼里晃了晃,很快平静下来。

  贺岳林手机响了,拿起一看,眉心皱了皱,眼神却很温柔。

  他猜到了发来信息的是谁,笑道:“其实你也不是铁石心肠。”

  贺岳林似乎还在回味刚收到的信息,一愣,“嗯?”

  他摆手,懒得再说。

  自从接手了洛氏的烂摊子,他便时不时回到原城。很多应酬他不乐意参与,但谢羽逍的约实在是推不掉。

  况且他知道,谢羽逍这次约他,是为了帮他争取一些人脉资源。

  毕竟谢夫人的慈善会,现在的洛家根本拿不到入场券。

  谢羽逍算是他离开洛氏之后除了贺岳林,遇上的第一位贵人。

  鼎盛时期的洛氏,业务遍地开花,旗下甚至有一家娱乐公司。

  谢家的幺子谢羽逍就签在这家娱乐公司里。

  洛昙深与这位“艺人”打过交道,算不上熟,创业之初,资金紧缺之时,却收到了谢羽逍的一笔投资。

  谢羽逍也因此成了他公司的一名股东。

  小少爷的想法有点天真,“你别看我是个明星,我是有理想的,将来我拍科幻大片,说不定还得靠你。”

  他无语,“我这是科技企业,不是电影特效行业。”

  谢羽逍可不管这么多,正儿八经和他搞创业。

  洛氏拆分出售时,娱乐公司易主,正是被谢家接手。谢羽逍在娱乐圈里的人设是“对凡世琐事一窍不通的天之骄子”,但事实上,在谢家那样的大家族长大,谢羽逍该有的心眼一个不少,有时甚至比洛昙深还看得通透。

  洛昙深要接手洛氏,他也劝过的,没劝住,只得作罢,这次趁谢夫人办慈善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赏脸,便给洛昙深搞来一张请柬。

  洛昙深心中自是感谢,临到要去,却有些局促。

  过去这种宴会于他而言是家常便饭,该穿什么衣服,该说什么话,甚至该摆出什么样的笑容,他深谙其道。

  但出国多年,无需也没有条件再参与类似的活动,他早已生疏,自知到了现场,也许一时半会儿难以适应。

  不过接手洛氏不同于在科技行当创业,后者极其辛苦,他不是没有和员工一同睡过实验室,前者似乎光鲜许多,可其中的困难只多不少。

  逢场作戏,尔虞我诈,虚与委蛇。

  他吸完一支烟,在后视镜里照了照。

  镜子里的男人五官精致,年少时的美艳轻佻被沉淀下的成熟取代,桃花眼不再像以前那样顾盼生辉,婉转诱人,却多出睿智与坚定,就连眼尾的弧度,也扬着些许处变不惊。

  他已经不是洛家为所欲为的少爷了。

  不过大约连岁月都垂怜美人,他今年三十一岁,褪去二十来岁时的青涩,眉目深邃了一些,举手投足间温润之势尽显。

  出了会儿神,他将思绪拉回,又看了看谢羽逍让人送来的请柬。

  既然是原城的慈善会,宾客就少不了明家。

  明家虽然已经变天,但因有那人,并未像洛家一般一蹶不振,反倒是强势崛起,大放异彩。

  明氏的总部现已不在原城,不过仍有人象征性地打理。

  也不知道今晚代表明氏出席的是谁。

  总归不会是那人。

  如此一想,便放心了些,驱车向市里开去。

  赴约之前,他按照过去的规矩,将自己好好打理了一番。

  慈善宴名流云集,洛昙深梳了个不那么规整的背头,亮相得十分低调。

  以前他总是扮演各种宴会里的主角,现在却只是一名“新贵”。

  “新贵”不能抢了主角的风头。

  不过与人客套这种事对他来说并不复杂,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还能应付这种场合的交流。

  谢羽逍陪着谢夫人,暂时不能抽身,他也不着急,独自待在一旁,有人来就问候几句,无人搭话便品个酒,四处看看。

  不久,一人的到来令整个慈善会的焦点发生转移。

  甚至有人小声惊呼。

  明氏来的,居然不是哪位明姓代表,而是许久未在原城出现的单先生。

  在看到单於蜚的一刻,洛昙深险些没握稳手中的酒杯。

  第83章

  如果知道单於蜚会来,洛昙深一定会拒绝谢羽逍的邀约。

  显然,谢羽逍也不知道明氏来的是单於蜚,否则一早就会催他——单先生要来!明氏有多牛逼你知道的,我让我妈介绍你们认识!搭上他可比搭上谁都管用!

  无怪谢羽逍会这么想,如今明氏如日中天,单於蜚不仅将明氏的传统项目做到了极致,还涉足金融,手里有好几家基金公司。

  重整洛氏需要钱,科技公司技术研发更需要钱。可以说,他这些年为了拿到贷款和融资,交道打得最多的除了银行,就是基金公司。

  但谢羽逍却不知道,他最不能见的正是单於蜚。

  当年他与单於蜚的事,自始至终少有人知,谢羽逍混娱乐圈,对明星们的八卦如数家珍,却不知他和明氏现任当家人的纠葛。

  他也无意告诉任何人。

  那一段过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七年前,单於蜚离开原城,他看到被留下的玩具与照片,忽然像跌入了一个无底洞,一直在下沉、下沉,永远落不到底。

  胸膛好像突然空了,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急速流逝。他拼命按着胸口,却难以阻拦,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痛得他无法招架。

  他并不知道,失去一个人,放弃一段感情会如此难受。

  单於蜚如果将这些带着记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都不会这样害怕。

  单於蜚是真的对他死心了。

  很奇怪,他原本希望单於蜚彻底忘记他,对他死心。

  因为单於蜚给予的情感他承受不起。

  可当单於蜚真的不要了,他又陷入一种极端消极的失落。

  大约人都是自私的,即便回应不了爱,潜意识里亦希望自己被爱着。

  单於蜚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

  除了单於蜚,世界上没有人爱着他。

  他跌坐在写字台边,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自己与单於蜚已经结束了。

  唯一爱他的,唯一让他“动心”的,唯一温柔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已经收回了给予他的爱,离开他,不要他了。

  眼泪静悄悄地掉下来,摔碎在手背上。

  次日,他与贺岳林订婚的消息传遍原城。

  此后大约过了三个月,贺岳林道:“小深,你不快乐。”

  他没有隐瞒,“我走不出来。”

  贺岳林看了他很久,叹息,“订婚不是结婚。我同意联姻,是认为我们彼此适合,能够相互理解,互不干涉,日子过得轻松开心。但现在,我们是否适合,需要打一个问号了。”

  他情绪不高,淡淡地瞥了贺岳林一眼。

  贺岳林无奈地笑了笑,“好像你已经不喜欢和我这样游戏人生的人过日子了。”

  他下意识想要反驳,脑海里却突然出现单於蜚的笑。

  单於蜚看他的时候,眼神即便很安静,也始终带着沉沉的笑意。

  他突然不知如何反驳。

  “你有了牵挂。”贺岳林道:“如果你一直走不出来,作为你的伴侣,我会感到很疲惫。”

  他叹气,“抱歉。”

  “不用道歉,但你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贺岳林道:“我们现在只是订婚,还没有正式成婚,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反悔了,不愿意了,告诉我就行。”

  他并不感到意外。贺岳林就是这样的性格,终止联姻并非是完全为他着想,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与当初他们谈联姻时相差甚远。

  贺岳林没有变,是他变了。

  深情的滋味一旦品尝,好像就再也回不去。

  那年年底,他向贺岳林道:“对不起。”

  贺岳林像早有预料似的,“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他有些不解,“嗯?”

  “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假爱侣,比那些真情实感的真爱侣强在哪里吗?”贺岳林说:“我们没有真正爱上,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不,比朋友更亲密,类似亲人。那些真爱侣就不行了,互相深爱的人,一旦分开,这辈子都别想做心无挂碍的朋友。”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与单於蜚。

  “我们这样一闹,家里恐怕不好收拾。”贺岳林语气轻松,却隐隐有些担忧,“我家……我那两个哥哥肯定想弄死我,不过没事,我可以去国外躲一躲。倒是你,你现在没有自立,你父亲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他点头,将自己考虑许久的想法告诉贺岳林,“我打算从洛氏脱离出来,摆脱洛运承的控制。”

  贺岳林仍是不放心,“白手起家,他一定会打压你。失去洛氏少爷的身份,你可能会举步维艰。”

  “我会去国外。”他说:“在国外创业虽然更辛苦,但洛运承的手伸不到那么长。”

  联姻取消的事引起轩然大波,洛运承怒不可遏,还是贺岳林劝说两位兄长出面,洛昙深才得到喘息之机。

  他坚持要离开原城,洛运承断了他的所有资金,说他只要离开,就再不是洛家人。

  他挺着脊背,向洛运承发誓,绝不会再要洛氏一分钱,绝不会再回到原城。

  当时正是寒冬,他最后一次去摩托厂,在废弃车间里留下足够流浪狗们撑到来年春暖花开的食物。

  锦衣玉食的生活结束在二十五岁生日之前,出国之后,他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变成和员工一起挤班车、吃快餐的穷老板。

  G国聚集了来自全球各地的科技创新人才,他靠着自己的积蓄、贺岳林的帮助,还有谢羽逍的第一笔投资,堪堪将公司拉扯了起来。

  但要从无数的中小科技企业中杀出一条血路实在是太难。捉襟见肘的资金全供给了技术研发部,没有多余的钱,其他配合部门就招不到人。他名义上是老板,干的却是底层打工仔的活儿——跑业务、当司机、当客服。哪里需要他,他就顶上去,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限,体力已经跟不上,精神却如打了鸡血。

  他不敢停下来,创业是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他必须成功。

  若是失败了,洛运承即便现在不动他,将来也迟早有动他的一天。

  他是从云端跌落的——虽然是主动跌落——所以他无法像那些生来就匍匐在淤泥里的人一样安于现状,他想回到原来的位置,不,比原来更高的位置。

  而且,过度繁忙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失去的最珍贵的感情。

  贺岳林来G国看他,吓了一跳,“你现在怎么这样了?”

  他刚从实验室出来,穿的是工装,眼中满是红血丝,瘦削,皮肤状态很差——即便天赋异禀,也没人能在长时间熬夜之后光彩照人。

  “糙了?”他笑。

  贺岳林不得不嘱咐,“拼搏没错,但还是得注意身体。”

  他心里压着很多苦——打不过有背景的同行,实验室每天都在烧钱,而贷款迟迟批不下来。贺岳林让他注意身体,可真有了自己的事业,才明白离乡背井,无权势可依靠无金钱可仰仗时,只能拿身体、健康去拼。

  他不想向贺岳林倒苦水,含糊敷衍了过去。

  贺岳林告诉他,明靖琛已经将明氏在海外的项目交给单於蜚,单於蜚打理得有模有样。

  他沉默了好一阵,笑得有些尴尬,“是吗,那挺好。”

  贺岳林半开玩笑:“你放弃我这个如意郎君是因为单於蜚,就没有想过与他重新开始吗?我看你俩现在还挺般配的,你在国外创业,他说是接手明氏的海外项目,其实也等于从零开始。”

  他不愿谈论这个话题,“我们早就结束了。”

  贺岳林说话做事向来点到为止,见他不想多说,便笑着转移话题。

  这些年,他从未想过去找单於蜚。

  被单於蜚留在老房的照片与玩具他偷偷收了起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那个将一切赠与你的人,已经不要你了。

  他始终记得分手时,单於蜚的那三声“嗯”。

  在他未去招惹单於蜚之前,单於蜚远远地看着他,不曾打搅过他。

  当他单方面提出结束,单於蜚给予他的仍旧是温柔与包容。

  如今,他有什么资格再去打搅单於蜚?

  当年单於蜚沉默地看着他。

  现在,换他以同样的目光注视单於蜚。

  三年前,明氏的动荡他自然知道,单於蜚成了明氏的掌权者,在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

  那时,他却正好跌入人生的最低谷。

  洛氏不行了,而他自己的公司资金链断裂,急需拿到一笔大额融资。

  贺岳林隐晦地提过,单於蜚掌控着数家基金公司,只要你开口……

  他怎么开得了口。

  他开始在电视、网络、杂志上频繁看到单於蜚,这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不断将明氏带上新的高度。

  有时隔着屏幕,他会伸出手指,碰一碰单於蜚的脸。

  这大概就是最亲近的接触了。

  明氏几乎从原城撤出,旁人时常议论——单先生的决定总是出人意料。

  他却知道,单於蜚是想远离这个伤心地。

  加诸在单於蜚身上的伤害,明家占一份,他亦占一份。

  单於蜚是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瓜葛。这七年来,再想念,再困难,他也没有动过找单於蜚的心思。

  当真没有想到,会在这场慈善会上相遇。

  他想立即转身,从会场逃离,可目光却追寻着单於蜚,仿佛一秒也不愿意错过。

  和影像中相比,此时的单於蜚更有气场,更加优雅,愈发成熟稳重,一举一动都彰显着上位者的从容与魄力。

  他心跳如雷。

  单於蜚向一众宾客礼貌微笑,温声说着什么。

  他好似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缓慢地靠近那个温柔的男人。

  单於蜚抬起眼,与他目光相触。

  这一刻,周围似乎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一窒,心肝脾肺都震动起来。

  单於蜚眼里静静的,分毫异样情绪都没有,片刻,像看其他陌生宾客一般,对他露出一个疏离的、淡淡的礼节性微笑。

  第84章

  洛昙深怔在当场,一股酸楚从胸膛直冲而上,眼皮不听使唤地跳动,几乎管理不住表情。

  单於蜚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别的宾客身上,每一个细微神情,每一个身体动作都那么自然得体,既不傲慢,又与想要攀附的人拉开几分气势上的距离。并未刻意显得高高在上,可又让人不得不折服、仰望。

  洛昙深站在原地,感到迷茫又慌乱。

  争取救命融资时,面对投资人,他也不曾这样紧张。

  方才单於蜚那一眼,明明那么轻,轻飘飘地落在他眼里,沉入他心口,却陡然如有千斤重。

  他不懂,单於蜚的眼神怎么会是那样的。

  谢羽逍拉着谢夫人赶过来,恨不得让他立即搭上“金主”,怂恿谢夫人作介绍。

  他后背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冷汗浸透,脑子反应慢了半拍,唯有脸上还勉强保持着该有的镇定。

  谢夫人宠幺子是出了名的,谢羽逍好好的少爷不当,非要跑去娱乐圈鬼混,谢家全家反对,只有她赞同。谢羽逍的要求,只要不过分,她都会满足。

  况且单於蜚是客,洛昙深亦是客,两人都是小辈,她身为慈善会的主人,顺水推舟介绍二人认识本就不是什么值得为难的事。

  谢夫人身份尊贵,单於蜚愿意出席,自然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从众星捧月中离开,敬了谢夫人一杯,“晚上好。”

  谢夫人笑道:“今天你能来,我很荣幸。”

  谢羽逍立即将洛昙深推到二人面前,不停冲谢夫人使眼色。

  靠近单於蜚的一刻,洛昙深仿佛被一片看不见的压力所笼罩,神经根根紧绷,不得不竭尽所能让自己显得平静。

  与他的紧窒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单於蜚的轻松。

  那种轻松并不刻意,大概是内心的投射,游刃有余的同时,又无丝毫轻浮之感。

  谢夫人先与洛昙深寒暄两句,再向单於蜚道:“单先生,这位是洛氏的洛先生,洛昙深,小子羽逍的朋友。”

  方才与谢夫人说话时,洛昙深已经不自在到了极点,现在听谢夫人介绍自己,耳边竟是一片轰鸣。

  他脖子很僵,表情更僵,眉心频繁地皱起,脸色渐渐苍白。

  但他的眼,一直注视着单於蜚。

  “你好。”单於蜚说。

  这一声问候不冷不热,不浓不淡,与不久前的那个微笑一样,是给予陌生人的。

  他深吸一口气,不知如何招架,硬生生地应道:“你……您好。”

  谢夫人慈眉善目,说起话来十分温雅,且极有分寸,一概不提洛氏的落魄,只捡好听的说,“我听羽逍说,洛先生是科技行业里的‘新贵’,最近才来原城发展。我岁数大了,对科技一窍不通,只知道这行业有前途,还是你们年轻人聊得到一块儿去。”

  “当然了,现在什么行业的活力赶得上科技行业呀!”谢羽逍在一旁附和,“单先生,来都来了,你们认识一下吧。”

  单於蜚一笑,打量着洛昙深。

  洛昙深从未想过重逢会是这样,脑中思绪纷繁,维持基本的体面已经使尽浑身解数,此时若单於蜚真如谢羽逍所愿与他搭腔,他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话。

  幸好,单於蜚只是看了看他,简单问候,连手都未向他伸出。

  候在一旁的秦轩文上前,递出一张名片,客气道:“您好,我是单先生的助理。”

  他接过名片,与单於蜚便算是“认识”了。

  谢夫人已经离开,谢羽逍想让二人有更多的互动,却被谢夫人教导——凡事要适可而止。

  单於蜚似乎没有什么深度交流的欲望,洛昙深将自己的名片交给秦轩文之后,便怔怔看着他们被其他宾客包围。

  慈善会尚未结束,他已经想离开了。

  单於蜚的到来搅乱了他的一切计划,空气里仿佛弥漫着单於蜚的气息,令他难以冷静思考,更难以结交名流。

  “深哥,你怎么回事?紧张?”谢羽逍端着酒跑来,“你平时不这样啊,不就是一场慈善会吗,聊聊天拉拉关系,你还犯怵?”

  露台上很安静,热闹退避在身后,洛昙深脸颊发烫,接过酒一饮而尽。

  谢羽逍气笑了,“我请你来认识大佬,不是请你来喝酒。你今天到底怎么了?状态不对啊。心情不好吗?”

  “没事。”他吹着夜风,好似冷静了一些。

  “肯定有事!你知道吗,你刚才看上去像个紧张死了的乡巴佬!这还是我风流倜傥人见人爱的深哥吗?”谢羽逍靠在雕花围栏上,“是不是因为单先生啊?啧,你还别说,我也有点儿怕他。”

  会场里,单於蜚正背对露台,身姿挺拔。

  洛昙深目不转睛地看着,虚虚地问:“也?”

  “他那样的人,反正我是觉得挺厉害,也很可怕。”谢羽逍陪着谢夫人装了一晚上乖,此时放松下来,滔滔不绝,“你想,明靖琛是什么角色?他几年时间就取而代之。三年前明氏差点和你们洛……哎抱歉,我不该提这个。”

  “没事。”洛昙深道。

  谢羽逍想了想,继续说:“他不仅把明氏救回来了,还把明氏越做越强,是个狠角色啊。”

  洛昙深没说话,仍然看着单於蜚。

  “但再狠,你也得认识认识,最好搭上关系。”谢羽逍话锋一转,“我怕他没什么,我又不做生意,但你不一样。咱们的科技公司已经发展起来,但你要回原城,回洛氏,我觉得最好的方法就是攀上明氏这棵大树。哎,其实我们谢家也不错,但我不争气啊,我一个小鲜肉,除了帮你拉拉‘皮条’,别的忙也帮不上。你别看我妈宠我,家里的生意我是一丁点儿都碰不着……”

  洛昙深听得不认真,最后只道:“我明白。”

  单於蜚没有待到最后,与谢夫人打过招呼之后就提前离开。

  “没事儿。”谢羽逍见洛昙深恹恹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安慰道:“下次有机会,我再给你介绍别的大佬认识。”

  连晴高温,即便到了夜晚,路上还是热浪阵阵。洛昙深喝了酒,开不了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是跟了他五年多的助理陈琼宇。

  陈女士与其说是他的助理,不如说是工作伙伴。创业最初阶段,很多男人都没坚持下来,纷纷离职另谋高就,陈女士仗着年轻,硬是没走,嘴上说着贪图富贵,要抱紧他这颗摇钱树,不能让发财的机会溜走,实则是惦记他在G国救自己于困顿的恩情,一直陪他打拼到现在。

  “你脸色不好。”陈琼宇说:“慈善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对女性向来有礼,此时却不想说话,半天才道:“没事。送我回酒店。”

  陈琼宇在后视镜里看了看,没多说,将车停在栩兰酒店外。

  “我陪你上去?”陈琼宇问。

  “不用,今天辛苦了。”他精神不济,眼下生出些许青黑,“回去早些休息。”

  酒店是五星级,他住的却不是最好的套间。

  按理说,他其实不用住在酒店。洛氏的总部大楼三年前已经变卖还债,拥有的地皮、房产也几乎全卖了出去,但他在原城其实是有住处的。

  楠杏的那套别墅算一处,外祖母家的房子算另一处。

  但他哪一处都不想去,只想待在没有任何熟悉气息的酒店里,假装自己是这座城市的过客。

  泡过澡之后,酒精好似蒸腾起来,他感到头痛。独自站在阳台上发呆,想的全是慈善会上单於蜚疏离的眼神、微笑,还有那句“你好”。

  那么从容,那么淡然,好像真的不认识他一样。

  七年前,在看到照片与玩具被留下之时体会到的难受又涌了起来。

  那时,单於蜚用这些承载着记忆的物品告诉他——我放下了,不要了。

  现在,单於蜚用笑容、问候、目光敲醒他——你已经是个陌生人了。

  他胸口闷得慌,眼眶渐渐发热。

  他以为,单於蜚会显露出与看别人时不同的神色。

  只有一丝,只有一瞬也好。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单於蜚看他的时候,和看一旁的谢羽逍没有任何区别。

  那种反应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单於蜚将他从心上撵了出来。

  双手紧抓着栏杆,他的肩膀塌了下来,心脏在胸膛里一抽一抽地疼痛。

  栩兰酒店,顶级套房。

  单於蜚沐浴之后穿了件丝质睡袍,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里看必须过目的文件。

  秦轩文将一杯醒酒茶放在茶几上,“先生,温度合适,可以喝了。”

  “嗯。”他没有抬眼,显示屏的色彩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一片寒光。

  秦轩文站了一会儿,“看来洛先生是做足了与您合作的准备,连谢夫人都为他做说客。”

  单於蜚按在触摸屏上的手指一顿,叹息,“今天来与我搭话的不止他一人吧?他很特殊?”

  秦轩文耸耸肩,不像在人前那样谦卑,“您难道没有多看他一眼?”

  “嗯?”

  “他是洛氏的继承人。”

  单於蜚淡淡道:“洛氏如果难以为继,就不会有继承人。”

  “您认为他救不了洛氏?”

  “与我没有关系。”

  秦轩文露出惋惜的神情,“我还以为您会对他另眼相看呢。”

  单於蜚这才将视线从显示屏上挪开,“为什么?”

  “他有点特别。”秦轩文实话实说,“至少在气质上远胜另外几位与您攀谈的‘新贵’。”

  “是吗?”

  “您没注意到?”

  单於蜚默了片刻,喝掉醒酒茶,“一个普通人而已。”

  秦轩文拿起杯子,“宁先生知道您在原城,想来陪您。”

  单於蜚看了看时间,以交待公事的语气道:“让他来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hgxs9.cc。红果小说手机版:https://m.hgxs9.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